文/邵祺邁
朋友L素有「超強同志探針」的稱號。她擁有一般人少有的「G-Dar」,也就是俗稱的「Gay雷達」,能夠迅速偵測到方圓兩百公尺內哪裡有Gay的蹤跡,靈敏準確的程度,連同志自己也要瞠目結舌、甘拜下風。L為人海派豪氣,又愛飲酒作樂,她的身邊幾乎不分晝夜,總是圍繞著成打的男同朋友,她更因自己身懷這「絕技」,時常感到驕傲和自豪。
一次我和她,一對一的下午茶閒聊,她眉飛色舞對我細數起這段日子的「斬獲」。亦即,她又如何施展「神力」,辨識出了哪些新的Gay朋友,打開了他們的「衣櫃」,得到他們的親口証實。名單洋洋灑灑一大串,當中不乏影視娛樂圈的公眾人物,還有一些,是根本從來就沒人討論和懷疑過的。L嗤一聲笑道:「我老公還說我未免太會幻想,連那麼不可能的也納進名單裡,事後證明:還是老娘我厲害,呵呵。」
L一直都是男同志的好朋友、好哥們。在L的心裡,Gay大概比一般男人好相處、有意思,也會玩得多了。我完全能聽得出她有多喜歡、多愛我們。然而,當她口又開始沫橫飛地數起第二輪「同路人名單」,以及和他們「認親」的過程,竟有一陣涼意,從我背脊一路往上蔓延。
他們,知道L替他們出櫃了嗎?
一個他們極其信任的朋友──L,她在告訴我這個只在報上見過他們、素昧平生的「外人」這件事之前,有沒有先取得他們的同意?
這個他們已小心翼翼呵護了三、四十年,甚至更久的祕密,被L當成一則趣談、一件八卦四處向人宣揚,話一旦傳開後,對他們會不會產生困擾?
「出櫃」一直都是同志的重要課題。藉由出櫃、藉由傾訴,把性傾向誠實地告訴週遭親友,除期待對方的尊重、友善和支持,也同時建立了進一步的自我認同。當有愈來愈多的人出櫃,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:「同志」並不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名詞,而是活生生在我們的週遭呼吸、真實活著的一群人。
但,「出櫃」既然是當事人視其主觀意願而主動採取,就必須是在出櫃者知情且足夠願意的情況下進行。因為,同志信任欲出櫃的對象,所以樂於坦白──「出櫃」,其實是建立在兩造原本的互信、友愛基礎之上的。
然而我何德何能,可以從L的口中一次聽到那麼多的名字?
當社會對同志議題日漸開化,我們卻似乎更忽略了這些人際相處上的細節。同志朋友對你坦承性向,並不代表他已經準備好向全世界公開。或許,他生長於一個非常保守的舊式家庭,結婚生子被視為人生必經之道,別無其他選項;也許,他身處一個體制極其森嚴而守舊的職場,公開性向別無好處,只反而落得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,甚至被排擠、調職、降階等下場。那麼,你不經大腦思考、任意替他所出的櫃,反而會造成了他預期以外的困擾。
也許你會說,同性戀又沒什麼,幹嘛連講都不能講、要躲躲藏藏逃避外界的眼光?是不是你們的自我認同不足,或覺得同性戀也應該自卑,不然坦坦蕩蕩,幹嘛擔心別人怎麼講、怎麼傳話?
這是兩者不同層次的問題。我對我的同志身份坦蕩,樂於以同志身份繼續生活下去,並不表示我的父母、家庭、師長和同事等身邊的每一個人,都能和我一樣,或對此樂觀其成。在我還沒有把握他們能夠平等、友善待我之前,我不願意、也沒有理由貿然對他們坦白。每個同志的處境都不一樣,你可能不知道他們有著多麼棘手、甚至無解的人際習題,讓他們滿頭包。代替他們去傳播、讓他們身邊所有人知道,並不一定就是讓他們最舒服、愉快的方法。
如果出櫃不是由當事人在衡量己身狀況後進行,經過一再的轉手散佈、流傳,就很容易變成像L、以及娛樂版新聞所展現出的姿態──趣談與八卦。話題經過發酵,再流回當事人所身處的場域,我們更難去擬想:它會如何被使用,進而發生當事人最不願見到的發展。
知道身邊有哪些人是同志,並不代表你對同志的理解程度就一定更高;擁有比別人更長的同志友人名單,也不表示你就比別人更知道他們的需要,知道怎樣做對他們最好。你的同志朋友,並不會樂見你把他的私事到處對別人講──即使聆聽的對象跟他一樣是個同志,情況也一樣。
所以,當有人問你:「那個人是不是同志」的時候,最好的方法並不是直接把你所知道的答案說出來,而是「請自己去問他。」當他準備好了,自然會坦然說出來;如果他沒打算要講,也自能想到一套說法去回應。同時,更會對你的尊重與體貼,給予滿滿的、衷心的感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