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家中有個習慣,每天早上等媽媽端早餐上桌前,爸爸會隨手從書架上抽一本書,隨意翻開一頁念一段。
念詩是最經常的事。他不過多解釋,也不要求背誦,只是要我們感受。
他說,詩是作用於心靈的,而不是作用於頭腦。要我放下分析,去感受意境。
一日日過去,我沒有記住多少詩句,沒有可供在外面炫耀的東西,但詩對生活的滋養,卻從此留在我的人生裡。
遭遇到生活的消磨時、處在低谷時,讀上幾首詩,心中積鬱便能散去大半。
那些個早晨,我們一家圍坐炕上,吃著早飯,北方早晨稀疏的陽光從炕上的窗戶照進來,飯前爸爸讀過的詩句,還在心中回味,像是寫詩的人,此刻也在我們身邊。
這是人生中一想起來,就覺得幸福的畫面。
有一些詩句蘊含的意境,也形成了類似精神家園的東西:
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。
讀這首詩的那日早上,窗外大雪紛飛,家中灶火燒得正旺。好像自己就在那片孤舟上,天地之間的冷寂與曠達之氣籠罩周身,還有一種我雖渺小卻與這蒼茫天地連通的靜謐。
多年後,一想起這句,就覺胸中疏朗,呼吸之間,都是冷冽的雪氣。
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。
那種磅礴的景象,讓我第一次聽到,就對邊塞之地充滿幻想,以致長大後一有條件就獨自奔走在邊疆地帶,大漠、戈壁、莽莽荒原、冰川與雪山,這些意象是內心源源不斷的能量來源,足以抵抗現實的各種雞零狗碎。
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小時候聽到,只覺得語句真美,年歲日增,每想起就更唏噓不已。
還有極愛的蘇軾,「十年生死兩茫茫……」人生多的是這種無處訴說的痛徹心扉,無論貧富,渺小或偉大,這悲喜何曾放過誰?
爸爸說,都說讀詩無用,其實是最有用的,沒有這些無用的趣味,人生就像一口枯井,多活一日都不耐煩,那種苦才是真的苦。
小時候不明白,現在懂了。
如今讀詩的潮流再次回歸,周圍有孩子的家裡,至少都有一本金子美鈴,或者《給孩子的詩》。
想起爸爸為我們讀詩的歲月,是九○年代被全民下海的浪潮裹挾著,文藝最無用的時代,我不知道他心中的定力從何而來,卻成為我如今的指引。
不比較,不引導競爭,教育不唯有用,當如春風化雨,是我從爸爸身上學到的。
* * *